大帅早年也曾读了几年书,只因家境贫寒,交不起学费不得已才弃笔从戎,至少军队里有免费吃食,还有免费的服装鞋袜。
毕竟是读过书的,和那些目不识丁的大兵混在一起,他显得与众不同,他在军队里混的如鱼得水,一步步的爬上来,就爬到现在的位置。他心里也清楚,现在这个位置已经到头了,再爬上去就是君王,他没那份野心,现在的权势与安稳,对他来说已经足够了,真的是足够了。他坐在公孙家的大堂里,讲双手覆在微微突起的将军肚上,心满意足的想。
中午喝的是桂花酿,酒香醇冽,还没入口人便先醉了。
公孙燕谦逊的坐在下手,陪着笑,小丫鬟端上新沏的碧螺春。
吴大帅缓缓地掀起杯盖,扑鼻便是一片浓郁茶香,他讲杯盖在被子边缘轻轻划了几下,假装漫不经心的问,公孙坊主,今天怎么没见公孙小姐呢。
公孙燕手抖了抖,小女今天去城外游玩,还没回来。
公孙灵的确是去游玩,他和萧乾坐在秋千架下,各自想着心事,四月的夜晚,中午存的热气早已退去,土里的潮湿开始泛上来,那湿气黏答答,贴着人的皮肤,十分不舒服。公孙灵怀着不舒服的情绪看着萧乾,后者呆呆地看着前方。
良久,公孙灵叹口气,萧乾,牡丹就要开了。说起牡丹,嘴角忍不住微微上翘,脸上便漾满了笑意。
她第一次遇到萧乾便是因为牡丹。
彼时的萧乾,捧了一大束的蔷薇,兴冲冲地跑进来,对着书院里翩然起舞的公孙灵说,你看,我买的牡丹,没想到这样的人间尤物竟会如此便宜。
公孙灵忍不住扑哧笑出声来。七秀坊的牡丹数十年种植,可是往往只有声名显赫的大富之家才能借植几株,平民百姓始终不曾目睹牡丹的真面目。
萧乾闻得笑声,转身看着公孙灵,整个人直挺挺的站着,一如他怀中蔷薇那般精神。公孙灵被他看的不好意思,先自脸红起来,然后低下头,心扑通地跳个不停。许久,走到萧乾面前,鼓起勇气说,我带你去看真正的牡丹好不好?
萧乾看着她,细而长的睫毛仿佛两扇小帘子,而他的身影,躲在小帘子后面。
七秀坊方圆十里的后花园,萧乾第一次看到了牡丹。
他站在牡丹丛中,楞怔良久,然后讪讪道,牡丹原来是这样的华贵,这样美丽。
公孙灵看着萧乾,吴督军想我母亲提亲了。
萧乾一震,整个人从回忆中缓过神来,他看着公孙灵,大大的眼睛里流出无助的情绪来。他总是这样,但凡有点事情就总是睁大眼睛看着他,无辜又无助,令她十分不安。
你放心,我心里总是有着你的。公孙灵向前探探身子,讲双手覆在萧乾的膝盖上,安慰道,实在不行,我们就离开七秀坊。
萧乾沮丧,我们跑不掉的。他无助的看着公孙灵,然后想起帮人浆洗衣服的母亲,愈发愁苦起来。
贫穷人家的儿女是自幼就懂得忧愁的。
林平儿自背后拍了拍公孙灵,我说,我们是来玩的,干嘛愁眉苦脸的坐在这。
林平儿是公孙灵的师姐,她有一副聪明的头脑,还有一双大而明亮的眼睛,他看人的时候,往往是直接看到你心里去,一点一点,如利刃,就那样横冲直撞地刺到人的内心,那里,再无隐藏的秘密。
所以萧乾不喜欢林平儿,总觉得她身上没有女孩子的温柔气,活脱脱一个人间凶器。公孙灵微贫他,人家有心上人,何须你喜欢!
林平儿的心上人徐仁倒是和萧乾谈的来,他有很多想法抱负,他同萧乾说起绿林好汉,言辞激动,恨不得自己也是其中一员。萧乾心不在焉的听着,心里思量的却是七秀坊那一望无际的牡丹,他想有一处自己的牡丹园子。
或许今生都无法拥有自己的牡丹园,那只是一个梦,可惜梦一向不在他的掌控之中,犹如他对公孙灵一样,本以为会是一个美满的结局,可是落幕之前横生生的插进来一个吴大帅,他知道自己的梦该醒了。
萧乾怅怅的回到家中,惨白的月色照在他惨白的脸上,他的人生也如这般惨白吧,就犹如这暗夜的月色,没有光辉,没有色彩,而他,就在这惨白中过完一生,想想都是不寒而栗。他不要这样的生活。
两名兵士正一左一右站在他家门口。
吴大帅想请阁下过府一叙。
宽阔的大帅府,大帅请他喝茶,吃点心,关心***身体是否安康?末了问道,是否愿意从军报效国家?
萧乾唯唯诺诺的说不上话来,大帅接着道,现在这个世道,在军队里讨生活,大致是最安全的了,笔吏虽不上大官,倒是也算得到重用呢。
萧乾眼里熠熠生辉,贫寒的家境使他永远都低人一等,他是做梦都想出人头地,出入有人跟随,喝好酒住好房有人仰他鼻息,或许他还可以有一片自己的牡丹园子,可以每日欣赏牡丹而不用再到七秀坊的后花园。多好,这样的感觉多好,即使只是想想,都觉得快活,何况这样的日子即将成为现实。
他知道没有白白的便宜给他,吴大帅想要什么,他手头里有什么筹码,他心里清楚地很。一个人可以贫穷,却不可以糊涂。
离开大帅府,他长长地呼了一口气,空气真好,月光轻柔,风也悄悄的,他捧着大帅打赏的银子,想起自己牡丹闹的那个笑话,那时自己没有见过世面,不懂得,活该闹笑话。
但是现在不同了。、
真的不同了。
他开始对公孙灵淡淡的,开始和别的女孩眉来眼去。他说公孙灵,我和你,始终是两个世界的人。他说公孙灵,如果你真的对我有感情,就放手吧,你不知道,你的爱会害死我,,大帅那样的人,我惹不起。
他看着公孙灵一字一句的说道。
公孙灵退一步看着他,他略微苍白的脸色,他细长的睫毛,他的鼻子他的下巴,都还是那副样子,并不曾改变,可是昨日的他还曾温柔的说,会陪着她一辈子。只不过一夕之间,他记得那一晚有皎洁的月光,有细细的微风,后院的牡丹都在悉悉索索的绽放,公孙灵想明天一定要告诉萧乾,牡丹绽放的声音也很好听。
只不过一夕之间,他的心意就改变了。
吴大帅派了人再度提亲,聘书写的很工整。那时萧乾的字体,工整而严谨,少了少年人应有的朝气,这是徐仁的评语,她至死都会记得萧乾的字体。公孙坊主看着灵儿,只是那样的看着他,她的眼神令公孙灵不安,到底是,点了头,明知道嫁过去,就如踏入虎穴,再无生还的余地。都说吴大帅外表温和内心毒辣,他的两任旗子都是生生被他折磨死,女人们都怕他,是以四十的人了,身边还没有女人,偏偏他的眼界也高,平常人家的女子看不上眼,只要公孙灵。
为了七秀坊的安宁,为了母亲那不忍的眼神,为了那字迹工整的聘书,公孙灵决定嫁入帅府。
婚礼定在七月,应该是牡丹一年最旺盛的时节,据说日子是萧乾选的,他翻着黄历说,七月是一年挡着阳气最旺的季节,有适逢牡丹初萌,实在是嫁娶的好时节。
吴大帅整整了萧乾的官帽,转身离去。
这时的萧乾已经身着官服,自幼出入帅府。
他搬家了,现在独门居住地四合院,都知道他是大帅眼前的红人,有人巴巴的送来了很多牡丹。
他讲那些牡丹一字排开,然后一株一株的看过去,这时石榴红,这时玉版白,这时红霞争辉……他看着看着眼中就蓄满了泪水,那时候,公孙灵总是如此细心地教他辨认牡丹,都道是他薄情,他只不过是比别人明白生活得艰辛而已。
这是红霞争辉,外形像蔷薇,可是比蔷薇大多了。他将蔷薇误认牡丹那次,公孙灵特意从家中带了一朵牡丹给他,然后站在那里,耐心的向他说明,她额前的刘海齐刷刷的垂下来,只留下一双秋水似的眼睛看着他。
灵儿,灵儿,他口中低低地唤道。
订婚之后,大帅便命萧乾为公孙灵重新置办了新庄院,让她安心在家里做女红,缝缝补补,讲来来往往的空气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而她,在网中央,忘记七秀坊及那厮杀江湖。
最冲动的时候她也曾收拾细软,预备和萧乾私奔。
萧乾坐在自家的厅堂里,无奈的看着她。
她将细软金银摊在桌子上,珠宝,黄金,翡翠,玛瑙,一应俱全。她说,萧乾,这些足够我们一辈子衣食无忧,你和我走吧,我们离开七秀坊,离开扬州。
萧乾将这些细软在心里过数,几乎可以买下半个扬州。
倘使是以前,他或许会万千感慨,他缺钱,而且惧怕贫穷。
可是现在不同,他要的,不再简单的是钱,有了权势,钱便沾了人气,呼之则来挥之即去。他不要钱,他要牵着钱的那些隐形的线。
他讲珠宝包好,夹道腋下,然后出门叫了两车,讲公孙灵送到家中。六月的夜晚,风竟然有点凉,公孙灵埋着头哭,肩膀一抽一抽,入风中旗幡,他的新,忽然有些疼。他毕竟还是喜欢她的,只是那些喜欢,抵不过生活得细节,喜欢是那么轻,而细节那么重。生活素来是缺乏平衡,他失重,不过是名利心在作祟。
站在公孙灵家门前,他说,大帅真的很喜欢你,你嫁给他,是最好的安排,他犹豫片刻,外面那些传闻,你不必放在心上,他是个极好的人。
公孙灵扑上来,抱住他,兀自哀求他带她走。
他只是直直的站着,双手向后背着,尽量不碰触她的身体,那柔软芬芳的肉体,几乎成了他的毒药,有那一刹那,他几乎心动,想带着公孙灵去远方。
吴大帅说的,如果他愿意,他可以带着公孙灵走。是试探他的吧,不然为何总派人监视他。
告别了公孙灵,他挥手掸去前襟上公孙灵的泪水,他知道,会有人讲今夜的点点滴滴告诉大帅,他为自己的表现打了满分。
回去后,萧乾喝了整整一坛女儿红,人却没有醉,心也清醒的疼,尖锐而真实,使他难于呼吸。他负了她,可是并不快乐。
第二日,大帅说他办事认真,不但官升一级,还笑着打赏黄金千两。萧乾谦卑的收下,心里觉得这些奖赏是他应得的,即使再多些,他受之无愧。晚间同僚说要替他庆祝,在得月楼办了一桌酒席,他挽着袖子喝酒划拳,大讲荤笑话,远远地看去,他和那些行伍出身的老兵没什么不同。散席的时候他已是微醺。
他不再是他,可是徐仁说,你们都不了解他,萧乾还是萧乾,他没有变。林平儿嘟嘟嘴,鄙夷的说道,这人天生就是贱骨头。
萧乾带兵去书院抓乱党,那些莽撞的士兵,险些抓了徐仁,平儿气得大骂,萧乾闻声赶来,驱走士兵,可是平儿不感激他,丢下句见利忘义,转身离去。
无论林平儿如何鄙视他,他见到林平儿还是还是老样子,亲切地微笑着和她打招呼,只是那些笑容,生生的撞到墙上,复被弹回去,让萧乾收也不是,不收也不是,尴尬的厉害,还是徐仁替他解围,他的那些朋友,现在愿意理他的,也只有徐仁了。
他知道林平儿会将他的恶心都告诉公孙灵,她知道又能怎样呢?他们始终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大婚在即,萧乾愈发紧张,他发誓要扫平扬州还有周边的乱党绿林,给扬州一个安定祥和的环境,算是送给大帅的贺礼。人们开始怕他,妇女们总拿他的名字吓唬那些爱哭的小孩。即使他走过那些牡丹丛,那些牡丹也会低低的低下头去。这样一个人,曾是那样胆怯与卑微,可是现在,他双手染血,沾着鲜血往上爬,成为大帅最信任欣赏的人,毕竟读书人出身,难免有时会惺惺相惜,有时候大帅就仔细地看着萧乾说道,你真像年轻时的我。他年轻时,想必也和他一样,一心要摆脱现在的生活,努力向上爬,向上爬。
好好干,萧乾,总有一天你会站得高高的,别人都怕你,都讨好你。
为着这样美好的将来,他仰天大笑,屋顶的树木簌簌的落下几片宽大的叶子来。
新娘子是萧乾率卫兵迎接进帅府。
公孙家的嫁妆不少,一箱一箱的搬个没完,他渐渐有些不耐烦,然而也都忍着,最后搬出来的是八盆千叶牡丹。
他记得公孙灵说过,牡丹中,尤以千叶牡丹为上品,那些牡丹姹紫嫣红地开着,火烧云一般,一路红下去,红得他眼睛生生的疼。
公孙灵在喜娘的搀扶下走了出来,依然是一身红,金银首饰佩戴一身,动一动,叮当作响。轿夫讲轿子斜下来,公孙灵,看了看萧乾,萧乾转头不去看她。
她彻底死心,弯腰进了轿子,喜娘放下轿帘。
萧乾挥挥手,不耐烦的说道,上路。
实在是太吵了唢呐不停的吹,锣鼓不停的敲,他闭着眼睛,知觉的头痛欲裂,耳边犹自响个不停。
等他睁开眼是,吴大帅已经倒在血泊之中,胸口利刃伤口汩汩冒着血,他看了一眼,就知道没救了,一刀刺入心脏,即使华佗在世也无力回天。
吴大帅旁边躺着徐仁,身体已成筛子,没有一处完好的地方。
卫兵们看着他,等着他拿主意,萧乾短促宣布,徐仁是乱党,专为刺杀大帅而来。新娘子看到这一幕,呆呆不动。
萧乾整整衣装,命令士兵先把新娘子扶进去,请郎中过来诊脉护理。厅堂是要收拾干净的,血水太多,要好好打扫才是,大帅换了干净衣服装入棺木,徐仁的尸体吊在大帅府外,示众三天。然后快马加鞭报回皇城,报告扬州情况。
萧乾穿了崭新的帅甲去看公孙灵。公孙灵已经被送回七秀坊,在七秀的后花园,公孙灵面对满园的牡丹。枯坐着。
人兀自钝钝的,看着他的眼神陌生有遥远,萧乾觉得心疼,轻轻将她揽在怀中,灵儿,我终于可以和你在一起乐。
风过处,牡丹一波波的向他奔来,姹紫嫣红,美得晃眼,他渴盼的女子,他想要的牡丹,他梦寐以求的生活,眨眼之间悉数拥有,要去西山拜**才好,他在心底对自己说。
下属说,徐仁既是乱党,那林平儿及七秀坊定与绿林为伍,脱不了关系。捉不捉林平儿让萧乾伤透脑筋,他不能再上海公孙灵的心了,平儿是她的师姐,七秀坊是她的家。
公孙灵清醒以后还是不大开口说话,他似乎忘记很多事情,也忘记萧乾,忘记林平儿,他们去看她,她也不理会,只是安心的种着牡丹,名唤“美人红”的小圆叶牡丹,然后呆呆地看着它,时而微笑时而忧伤。他记得,以前灵儿和他说过,倘使有一天,他们行婚礼,她要带着一盆美人红嫁给他。那时她说,美人红叶短小而厚实,边缘华润,一如他的性格。萧乾记得徐仁说过,一个人若要成功,就要将温润的性格打磨的有棱角,他说萧乾,老天给了我们许多机遇,就看我们能否抓住。那么现在,他抓住自己的机遇了么?
美人红开花的时候,他们行了婚礼。公孙灵又一次嫁入帅府。
微风清凉,红烛在风中摇曳,摇出很多姿态来,亦如初见公孙灵那出自七秀的曼妙舞姿。
萧乾端了一杯酒,眼睛里都是跳跃的火花,他说灵儿,我们,终于在一起了。
就是陈年的桂花酿,他跟随吴大帅之后,渐渐爱上这种有着清冽口感的酒。果然是清冽,入口便是一股穿透皮肤的爽利,疼痛但是爽利。
他哈哈地笑着,嘴角渐渐溢出血来。
公孙灵说,鹤顶红,没得救的。
没得救的,亦如他的人生,既然跨出去,就再无回头的余地。
徐仁本不是乱党绿林,只是酸腐读书人,却被他哄着骗着完成刺杀。他想过好日子没有错,他渴望高高在上不看人脸色行事也没有错,他错就错在,不该踩着爱人的躯体向上爬,不该踩着朋友的躯体向上爬。
萧乾眼中,似乎出现公孙灵跳着初见的那支舞,却越来越遥远……
七秀坊的牡丹,依然丰硕,自在花开又花落,只是再没有他的影子。
七秀坊的牡丹
摘 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