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丐花】剑三西京侠义录·书生无用【四】

【四】毅魂

　　柳容终是同意谢酩送他去布政坊的康参军府，谢酩在他点头说好的瞬间登时蹦起来告了句“等我一下”便如脱缰野马一般奔了出去，不到一顿饭功夫奔回来时，已经从头到脚重新打扮了一遍——脸上的胡茬没了，身上换了件纯白绣暗花的长袍，领口严严实实地遮住了肩臂上的刺青，还扯了块头巾把那头乱毛盘了个髻，低着头走在柳容身边，活脱脱一个乖巧书童样。

　　柳容捧着装卷轴的精致木匣，一言不发地走在路上，街道两侧的行人频频回顾。有人对着这貌若冠玉的黑衣文士指指点点面露亵笑，却被那文士身边的白衣随从恶狠狠地一瞪，吓得赶紧低头嘀咕怎么会有这么凶神恶煞的书童。

　　康孝乾的府邸是大燕皇帝新赐的，大约是跟随玄宗出逃的哪个官员的大宅，盘踞在街坊一角，占去大片空间。柳容在角门报上“聚贤书院柳容”，片刻后，昨天的军官出来迎接了，还带着几个士兵打扮的手下。

　　军官见到柳容，笑逐颜开道：“柳先生请进，参军正在等您。”态度和昨天判若两人。

　　柳容点了点头，跨进院内。谢酩跟上去，却被士兵拦住了。

　　“康参军只见柳先生一人。”

　　谢酩沉下脸：“让开！”

　　士兵们的手都按在了刀柄上，谢酩也不声不响地握住了腰后的打狗棒。

　　柳容走回来几步，向谢酩道：“你先回去，不必等我。” 

　　“可——”谢酩刚说了一个字，便被士兵们按着肩膀向后推去。

　　柳容微微一笑：“别担心，我出来以后再去找你。”

　　谢酩刚退出门槛，角门就在鼻子跟前“砰”的一声关上了。他对着门狠狠地啐了一口，在附近挑了个角落蹲了下去。

　　在被无数路人投以怪异目光后，他才意识到自己现下是文质彬彬的书生打扮，却习惯性地像个要饭的一样蹲在墙角。

　　他起身拍了拍衣服，突然听到头顶上传来熟悉的鸣叫，抬头一看，果然是自己养的猎隼。因为这大肥鸟的脑瓜顶上有一撮翘起来的白毛怎么都抚不平，谢酩便唤它“呆毛”。他伸出胳膊，呆毛却不下来，只在半空中盘旋着叫了两声，冲他拉下一坨屎，然后扑棱扑棱地飞走了。

　　谢酩躲开从天而降的鸟屎，不明所以地骂了一声，又听到有人喊他，扭头见一个丐帮弟子挥着胳膊大步跑来，停在他跟前，扶着膝盖气喘吁吁。

　　“大哥，可算找到你了！你跑哪儿去了！大伙传了三个信号都没见着你！”

　　“怎么了？”谢酩认出是自己手底下的二顺。

　　“有任务啊！”二顺压低声音道，又抬头把自家老大打量了一番，“大哥你这是什么打扮？”

　　谢酩一巴掌拍在了二顺的脑袋顶上：“你大哥我在盯梢，盯梢懂不懂！”

　　二顺愣愣地将谢酩这身玉树临风的招摇扮相再次从头到脚看了一遍，显然不懂。

　　“哎呀大哥别管这个了，赶紧回去！大伙找不到你，都跑到东市找卢师叔去了！”

　　谢酩啧了一声，他本是打算在这里守着的，以免柳容在里面遭遇什么不测，可是现下的状况推辞不得，他一跺脚，道：“什么事快说！”

　　最近长安城的街坊里流传一种秘药，俗称欢媚散，据说服用后可使人精神倍涨，整夜**欢愉不见疲态。此药来源不明，只在暗地里流传，每隔几天都会有身份不明的斗笠人出现在坊间，售卖这种药物，片刻即遁。这几天又传来两桩有人服药后暴毙的消息，看样子连靖世军也介入调查了。

　　“上头传来消息，今儿下午，就在西市。”二顺凑在谢酩耳边悄悄说。

　　两人正快步赶回西市，谢酩闻言停下脚步，问：“撂还是逮？”

　　“尽量逮，不行就撂了，得拿到药。”

　　谢酩沉思了一下，又往参军府的方向瞥了瞥，默默祈祷柳容在那里不要出事，心中把那卖药的*****都问候了一遍，横下心来抬脚继续往回走。

　　西市一处阴暗的巷子附近，谢酩领着兄弟们在日头底下活活晒了一个半时辰才蹲到那卖药的出现，只见一个头戴大斗笠的布衣男人拎着一个小篮子，鬼鬼祟祟地来到巷子里。扮作买药人的丐帮弟子也装模作样地上去接头，价钱谈好，就待一手交钱一手交货的时候，谢酩吹了一声呼哨，如同鸟鸣。

　　数个丐帮弟子霎时从巷口、房顶现身，提着打狗棒一拥而上。那斗笠人一惊，闪身便要向着巷子另一边逃走。守在此处的谢酩拎起打狗棒，踏进巷子，甩手一棍子就把那人敲了个跟头。

　　“还跑？还跑？看你爷爷不打死你！”谢酩扛着打狗棒，一脚踩住了斗笠人的胸口，用脚跟使劲儿跺个不停。就连追上来的丐帮弟子想擒起这人的时候谢酩还是不松脚，在场的兄弟们纷纷开始纳闷大哥今天为何心情如此之差。

　　围上来的丐帮弟子掀了那人的斗笠，七手八脚地拉扯绳子要捆起来。

　　“嘴堵上。”谢酩拾起篮子查看里面的药物，没好气地吩咐了一句，瞥了一眼卖药人的脸，突然出手如电，一棒格住了正要往那人嘴里塞臭布的丐帮弟子的手，“别碰！”

　　只见卖药人的嘴唇呈现出一种不正常的青紫色，抽搐着吐出好些白沫，然后头一歪便不动了。有弟子伸手探了探那人的鼻息，向谢酩摇了摇头。

　　谢酩的眉头深深皱起，果断命令道：“撤干净。”

　　丐帮弟子将卖药人的尸体拖到了巷子里不起眼的角落，收拾了一下四周的痕迹，然后留意着街上的狼牙守卫，分头撤走了。

　　谢酩留下来检查那具尸体，这人体格还算壮实，手掌和虎口有厚茧，腰后和裹腿里都藏着匕首，身上没有任何证明身份的物件。

　　他抱住药篮子站起身，唤道：“二顺。”

　　“哎，在。”二顺从附近的屋顶上翻下来。

　　谢酩从篮子里拿出布包裹的药，打开看了看，递过去：“你去交了。”

　　“大哥，我也不知道交哪儿啊！”

　　“不是你替我接的任务吗？”

　　“那人说必须得大哥你亲自把截下来的药送过去。”二顺忙着从裤腰里摸出一张纸条，“就交给这儿，我也不识字啊我……”

　　谢酩接过被揉得皱巴巴的纸条展开，只见上面写着三个字——毅魂斋。

　　毅魂斋是西市角落里的一家棺材店，其实人家的招牌上写的是“蔡记棺材铺”，大门上头挂着一块不起眼的牌匾，白底黑字，上书“毅魂斋”，据说是老板以前哪桩生意的主顾赠的。店铺晦气，四周冷清，这牌匾自然没多少人注意，谢酩却记得清楚。

　　他记得自己读过的每一个字。

　　当谢酩站在店外再次端详这牌匾上的字时，心中得出了与之前相同的结论：大气有余，稳重不足。字是好字，但是写字的人心绪不稳，有意难平，本是满腔热血，奈何世事如冰。

　　谢酩低头看着手里的纸条，放到鼻子下嗅了嗅，不出所料扑鼻而来的都是二顺身上的臭汗味，他不禁撇嘴，又将那纸条上的字迹端详了一遍。

　　应该是女子的笔迹，会武功的女子。

　　他沉下气，踏进这家棺材店。看店的蔡老板是个耳背的老头，一直闷头摆弄案上的一把算筹，半天也没察觉店里来客人了。谢酩走近，老蔡才抬头，连忙起身招呼：“客官，看点儿什么？”

　　谢酩没答话，只是拈着那张纸条晃了晃。老蔡接过来看了看，点头：“哦，要衣裳呀，娘子在里头——娘子，来客人了！”

　　里屋有女子应了一声，掀起帘子，招呼谢酩进去。

　　“客官是要男人衣裳还是女人衣裳？可有身量尺寸？”

　　看样子老板娘的活儿是裁寿衣，屋内堆满了各式布匹，有素白的也有花哨的。谢酩环顾了一下，确认老板夫妇皆是不会武功的平民百姓，但是这家店一定和靖世军的人有牵连。他还未想好该如何开口，老板娘已经殷勤地走上来，伸手便要取他手里的包裹。

　　“哦，有尺寸便好说。”

　　谢酩直觉般地退了一步，才将手里的包裹递出去。

　　老板娘双手接过包裹，道：“客官放心，奴家的手艺，包您满意。”

　　谢酩也不多话，向老板娘点头致了一礼，便掀起帘子走了出去。

　　老蔡正在外堂角落的烛火上烧掉那张纸条，扭头冲他点了点头：“客官慢走。”

　　毕竟是做死人生意的，老板夫妇在待客时并没有堆出多少笑脸，而是严肃殷勤，体谅着客人的心情，办事毫不拖沓，从而给人沉稳干练的感觉。

　　毅魂斋，有点意思。

　　他完全没有追根究底的意图，这次接触，无疑代表着自己遭到了靖世军上层的进一步信任和提拔，而谢酩对这种事一点儿也不稀罕。

　　当下最重要的，是柳容。

　　这么一番折腾后，申时都过去了大半。谢酩连忙赶到聚贤书院，一问之下发现柳容还没回来，心中更急，又向布政坊的康胖子府邸飞奔而去。狼牙军在占领长安后派出不少探子混在街坊里，对前来襄助靖世军的江湖人士大加搜捕迫害，大伙在****里都不敢妄用轻功引人注目，谢酩也只能抄近道在地上快跑。

　　虽然很想直接踹门闯进去，但他盯着参军府门前全副武装的守卫冷静地想了想，还是作罢，塌下肩膀，探出脑袋，小步挪了过去。

　　守卫看到一个衣着破烂的乞丐走近，纷纷拎起长矛：“闲人勿近！”

　　谢酩摸了几枚铜板塞给守卫，用傻呵呵的语气问：“今天午时来的那个黑衣服的书院先生呢？”

　　守卫们对视了一下，答道：“柳先生？已经走了。”

　　“不可能吧？”

　　“走了，就从这个门出去的。”

　　“不会不会，俺在路口待了一下午了……”谢酩还想再套点话，守卫已经不耐烦地拿长矛指着他了。

　　“去去去，离远点！”

　　谢酩耷拉着肩膀悻悻地退到巷子里，抬起头，眼中登时涌出了一股冷意。他一提气，轻身跃起，足尖踏上了临巷的屋檐，在屋瓦上蹲下来，谨慎地探头观察府中。

　　远处的正堂恰好有人影走动，正是那胖子康孝乾，身边还跟着一个高大的便装男人。康胖子送那个男人出来，姿态恭敬，随着两人渐近，说话声也越来越清晰地飘近谢酩的耳中。

　　“狄统领请放心，参军府上下，绝对倍加小心。”

　　“你还是太不小心了。”高个男人说话了，声音威严低沉，“你自己纵欲无度****，连累的都是本座的人！”

　　康孝乾赶紧赔上笑脸：“说来也真是冤枉，那几个小子的命实在太脆，还没玩够呢就死了，下官这不是——”说着他抬头，撞上了高个男人的目光，笑脸一僵，转了话头，“是下官的错……不过，若是有个把碍事的，狄统领武功盖世，您麾下的暗夜狼狩哪个不是以一敌百的高手……”

　　谢酩听到这里不由心里一动——夜之狼是狼牙军的暗杀队伍，平日在东市的七绝场中练兵。前不久卢师叔带着东市的兄弟们潜入七绝场，干掉了他们的一个头目。而这个高个男人，想必是夜之狼新派来的练兵统领，狄尤。

　　负责训练暗杀队伍的**领果真是难以测度的高手，就连嗓音中都透着深厚的内家修为：“本座手底下随便一个人的命都比你值钱！”

　　“是是是，下官今后一定小心！其实啊，那些个废人小子也不好玩，今天府里来了一个书院的先生，那脸那身段儿——啧啧，比娘们还水嫩呢！狄统领若是有意，就算下官孝敬您的？”

　　“本座没有你那些乱七八糟的癖好！”狄尤拂袖背过手，突然脚步一顿，当下抽出一柄飞刀向旁侧的房顶掷去，“——什么人！”

　　谢酩方才在听到那康胖子的话时脑中一阵嗡鸣，失神间碰响了脚下的屋瓦，漏了行迹。此时狄尤的飞刀夹着浑厚的内力凌空刺来，谢酩慌忙翻身躲避，还没站稳，那道高大的人影已经掠上了屋顶，如一片浓重的乌云当头罩来，宽大的手掌疾动如风，向着谢酩一掌劈下。

再逛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