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中四季如春,就算是深冬也是一片盎然之色,而落星湖旁则是令人触目惊心的寒意和绝望。她的师妹盛芷,殒命南屏山;活下来的那个年轻男子,看上去也同行尸走肉别无二致。她记得他叫唐九昭,两年前的赏星居夜宴上,就是他代替了唐廷渊的位置,默不作声地立在那里。
唐门杀手就应该是那般模样吧,沉默隐忍,喜怒难辨,一旦动情却是玉石俱焚覆水难收;而唐廷渊简直是杀手里的异类,淡漠慵懒,举止闲散,却能在漫不经心之际轻而易举地取人性命。
他就是来自地狱的玉面修罗,纯金面具后的,是失去温度的眼睛和毫无怜悯地勾起的嘴角。
但自己为什么还是放不下?在痛恨他的冷血无情之际,每每还是会回想起当年问道坡那个笑容温暖的少年,眉眼弯弯,抬手为她系上草帽,仰头对着不敢跳下去的自己朗声说:别怕!我接着你呢!
年少时期的记忆总是异常柔软而深刻,曾经开朗明秀的少年在里面停驻了多年。即使如今的他是如此的面目全非,她也还是会在目光接触到那张熟悉的脸庞时,被汹涌而至的回忆击定在原地。
“逐星箭……”洛栖茗试图回想起当时盛芷胸口的那道致命伤,“您是指——”
“逐星箭是惊羽诀的招数,而据我所知,唐廷渊是单修天罗诡道心法吧?”
她怔忡之间含糊地应了一声,心下却大乱。
原来……不是他下的手么?
那为什么,在她逼问他的时候,坦然一笑地承认下来呢?
他甚至已经不在乎,在她心中的印象更不堪一些么?
她转过脸,目光落在床榻上尚在昏迷的唐廷渊身上,眼中五味杂陈。
他曾是世间最令人惊惧的绝命刺客,如今却只能内功俱废地躺在那里。她的的确确是恨他的,但又不仅仅是恨……
这个人,只有失去意识的时候,神情才稍微显得平和一些,带了些少年时期残存的影子,眉目清疏,嘴角柔和。
她就这么怔怔地看着他,然后听到药圣在她耳边轻声道:
“医人不难,难的是医心。”
洛栖茗恍然间转头看他,而须发皆白的老先生只是微微叹了口气,似乎什么都明白,又仿佛无知无觉。
***
唐廷渊稍微恢复了些知觉,隐约好像听到有人说话。是她的声音,清冷如凉雨,说着什么毒贯全身之类的字眼,语气焦急悲切。
他从未听到过她用这种语气说过话,她成年之后面对自己时,一直是冷意决绝的模样;而此时语声中的动容,竟让他有些不敢去相信,仿若还是在梦中。
扬州那次相遇之后的半年,他的身体开始每况愈下。自小修炼天罗诡道心法,毒性内功存息心体多年,他一向自诩能完美地掌控好内功的火候和走向,不料竟有反噬的那一天。
至此之后每次出任务都有些力不从心,全靠顽强心智和多年经验,不至于失败丧命,却自知毒性已反噬入脏腑,愈发难以控制,终在前年深冬的昆仑玉虚峰毒发彻底,昏倒在路边。幸得一万花弟子相救,苟延残命。
之后唐老太太也逐渐察觉到了他身体的异样,询问之后他便如实禀告了。
身体状况已不适合出任务,而他在打理事务和外交辞令方面也是一把好手,加之自九年前出师以来常年排名蜀中刺客第一,四大长老商议之后便将下任门主之位属意于他。
自此,他戴上了纯金面具。
去年南屏山绝命盛芷的任务其实原本不该由他去,但那次任务的对象是他同门唐九昭的恋人,任务一出竟是无人请缨,最后还是他接了下来。
这个恶人,就由我来当吧。
他自己爱的就是个万花女子,将心比心,如何下得了手去杀了自己同门的那个万花恋人?但他本已万念俱灰,便无所谓背负再盛的骂名和在她心目中更不堪的印象。
那一箭出弩,他自此连沉湎回忆的资格都失去。
或许是考虑到他当时的身体状况,唐老太太还安排了另外一名杀手——“暗河水魅”唐止飚来协助他完成任务。那个雪满南屏山的寒冬深夜,他几乎就要取了盛芷的命了,也终了他的所有念想和痴望。却堪堪止于最后关头唐九昭的出现,同门相向,对他崩开一道裂石弩。
造化弄人,他和九昭打得难分难解,最终发出致命一击的却是悄无声息地跃出湖面的唐止飚。
他也只剩一口气,便彻底成为真正的心死之人。
他单手持着千机匣,通体璀璨流光的射海在夜色中也难掩其锋芒。唐廷渊站在雪地里,浑身被寒意笼罩。他看着九昭跪在地上,抱住那个濒死的万花女子,低声唤她的名字。
而自己,却连喊那个人一声“小栖”的资格都失去。
回到堡中便是大病一场,唐九昭在欧冶子别院静养三月,他又何尝不是多日不能见客。
身体好转之后便彻底不再出任务,射海被束之高阁,他开始愈来愈多地担任起下任门主的角色。
无怪人们说,前后两任唐门门主都是废人:腿疾终身轮椅相伴的唐傲天,现在又是毒性侵体内功俱失的唐廷渊。
他其实本就不像个杀手,更符合一个倜傥潇洒的世子形象:眉目清朗,笑容得体,谈吐过人,进退自如。而内心却是冷血麻木,泯灭良善。
不得不说唐老太太识人之毒,她不仅看中了唐廷渊外在的政客气质,更是窥探到了他内心的狠绝无绊:他已然失去了同门师弟的信任,也没有男女之情可以令其抛下名望,加之一身内功俱废,他几乎是被钉死在了门主高位上。
他和九昭不同,九昭心性单纯,一旦动情却是覆水难收;而他……他还有心么?
在这世上,再无他唐廷渊可羁恋之人,可向往之物,可牵挂之事,可铭心之情。
一身武功几废,而内心亦早已千疮百孔。往后的数十载岁月,他就是个等死的人罢了。
直到数日前位于秦岭的飞探报上来:万花谷杏林掌门洛栖茗将与纯阳宫紫虚弟子曲临江喜结连理。
他坐在主堡二层偏殿内,看着手里密信上字迹潦草的那一行字,不由微微失了神。
洛栖茗,洛栖茗。
昔年问道坡那个未脱稚气的万花少女,如今也是到了要成亲的年纪了么?
恍然间惊觉,年华不知不觉间已经流逝了这么久,在一幕幕似曾相识又永无止尽的雨中,他们从少时的亲密无间到逐渐的心存芥蒂直至兵戈相向,无可避免地走向他最不愿看到的结果。
他突然觉得疲惫之极。
如果这是一个结局,就让我亲手葬送了它。
同时彻底心死如烬。
***
彻底醒转的时候已经是酉时了,他睁开眼正对上洛栖茗的目光,她显然看了他很久,还未来得及移开视线。
他突然有点想笑,然后也这么做了。果不其然地看到杏林掌门轻咳一声移开目光,仿佛根本不知道他醒了,自顾自地起身对孙思邈道:“门派事务繁多,我先走了。”
他脑中刚经历了许多关于她的梦境,一时分不清是虚是实,见她要走下意识地喊了声:“小栖!”
这个暌违多年的称呼甫一出口他便察觉到了不妥,因为身边的那个老医者有些讶然地盯着自己,然后掩饰性地咳嗽了一声。而她脚步微微一顿,背对着自己,看不清脸上是什么表情。
他挣扎着想要坐起来,却被转过身来的洛栖茗按着肩膀毫不留情地推了回去,唐廷渊跌躺在床榻上,感觉她的指尖微凉,搭在他的手腕上,令他感到久违的宁静平和。
“你能不能给我消停点?”她收回手,毫不客气地扔下一句,“这两天待在云锦台不要出门,药我会让人送来。”
他哑然失笑,眼中竟浮起久违的笑意:
“好。”
第六章
这一夜洛栖茗几乎没有去休憩,掌门居所内长灯彻夜。自从她担任杏林掌门之后便极少经手诊治之事了,但从摘星楼的药圣之所回来之后却难得地埋首医典药籍,还把书架深处的《毒览》翻了出来,列出药笺之后又添改了许久,才唤来手下弟子,让其明日一早煎了药,给暂居在云锦台的唐廷渊送去。
说到底还是放不下,无论是医者本心驱使还是因为这次的病人……却是他。
折腾到天色微亮方才躺下,感觉没睡一会儿便有人报上来,说是信使防风求见。她有些困乏地起身披了件白氅走到正厅,就看到防风一脸焦急地迎上来:“洛师姐,出事了。”
原来随着两派联姻之期临近,谷中往来宾客也日渐增多,有一部分被安顿到了聋哑村附近。而聋哑村中被羁押着的聋哑人奴隶趁机联合了侠客岛俘虏发动了暴乱,有一部分已经打伤了附近的宾客逃了出来。
杏林掌门听完双眉微蹙:“纯阳宫的人什么时候到?”
“曲少侠和祁进道长一行应该明日一早就到青岩了。”
“务必在他们抵达之前把事态平息掉。”洛栖茗果断道,“召集所有人手,带上武器在谷里搜寻,争取半天之内把逃出来的俘虏都抓回去。”
“好,我这就去办。”防风亦不多言,转身就要走。
“等等,”她出声喊住他,“那些被打伤的宾客,让宇晴先带些杏林弟子去诊治一下,我稍后也过去。”
临近中午时分,聋哑村附近被打伤的宾客们大都在受到治疗之后安顿了下来。洛栖茗转身看到从逍遥林带了一队弟子出来的防风,白皙的脸上有被火药熏黑的痕迹,紫色破虏衣衫也有些凌乱。
“怎么样了?”她出声问道,看到他身后的的弟子也一个个面带疲色,显然是战斗了一上午。
“逃到谷中的俘虏们都抓得差不多了,就是聋哑村内的二十几个俘虏还在负隅顽抗,我们的人一靠近他们就扔高爆铁颅过来,根本近不了身把他们制服。”防风显出一副苦恼的模样,“总不能把他们就地击毙吧……”
洛栖茗望着弟子们身上被烧焦的衣角和脸上熏黑的痕迹,沉吟片刻终是说道:“让刘韧去云锦台请唐公子过来,就说我要借他的机关一用。”
***
唐廷渊从马车上下来,远远地望见洛栖茗站在寻仙径的尽头等他。她孤身站在齐踝深的草丛边,身量纤长,指尖的文曲之聿漫出淡色光芒,在日光下仍不失亮泽。
他恍然间有种不真实的梦境感。她站在这么美好灵秀的天地间,容颜被时光雕琢成了最合他心意的模样,目光落在他的脸上,没有躲闪,没有恼恨,没有决绝,只是静静地望着他,仿佛已经等了很久,久得让他甚至忘记,这么多年来到底是谁在等待,等待一个已知的结局。
他走近两步,洛栖茗望着他依旧有些失血的脸色,轻声问道:“早上让人送去的药……喝了么?”
他迎着正午阳光站在自己身前,依旧是一身暗色秦风套装,仿佛是从地狱归来之后被日光烈火曝晒的玉面修罗,眉宇间有少见的疲色和轻缓:“嗯,多谢。”
“不必。”她语声还是有些习惯性的僵硬,“聋哑村的暴乱刘韧已经同你讲了吧?你的机关,能困住他们么?”
他低头轻笑道:“随我来吧。”
似乎是要下意识地去牵她的手,就像十几年前他在问道坡的漫雨中自然而然地牵住她的手,将她拉上一道又一道陡峭的山路。
而此刻只是手指微微蜷曲了一下,终是若无其事地背了手去,走在了前面。
两人一前一后走到聋哑村外一棵巨大古树下,此处地势比村内要高上一些,可以清晰地望见里面聋哑人奴隶们的暴动景象。
洛栖茗定睛看去,二十多个面容狰狞的奴隶们正在漫无目标地丢着高爆铁颅,爆炸的铁颅喷溅出高热的液体,把原来的平整的地面都炸出了无数小坑。
她正想转头问身边的唐廷渊要如何下手,就听到咔嚓一声,一个机关已经准确无误地抛到了村内奴隶们最密集的位置,数尺范围内的几个奴隶瞬间像提线木偶般被拉扯到机关内并锁了足。
鲲鹏御劲风,铁爪抟碧空。
传说中唐门天罗诡道心法下的鲲鹏铁爪。
她突然觉得请他来制服这些聋哑人奴隶真是太正确的决策了。
正望着那些奴隶在机关内挣扎却不得解控,就听到他在耳边说道:“我现在的身体情况,只能控制住他们,无法引爆机关了。”语气有些低落,竟不似曾经那个狠毒冷厉的蜀中第一杀手了。
“没事,”她忍不住安慰道,“能控制住他们就可以了,后面的事交给我手下的弟子们去做。”
他身体微微后仰,射海在手,咔嚓一声又是一个鲲鹏铁爪抛了出去。
虽然内功几废,但一招一式间仍能窥得当年冠绝蜀中的杀手风采。他的身形似乎和千机匣融为一体,俯仰顿错间身若游龙形同鬼魅,却暗藏杀机锋芒毕露。
他一连施放了五六个鲲鹏铁爪机关,将视线可及内的聋哑人奴隶们都困在了机关内,终于停下手来,将千机匣拄在地上,背靠着树干微微喘息着。
她望着他出了些薄汗的面容,带了些疲意,似乎是日光直射进眼睛里,略眯起眼,显出一种疏离的桀骜意味。
片刻后他直起身来,单手持弩,低头检查了一下匣内,然后有些无奈地说:“我的机关用完了。”
“你的机关猪呢?”洛栖茗下意识地问道。
他身形突然凝定了一瞬。
“我没有机关猪。”他面无表情地说。
“你当时不是说,明日就再做一个的么?”她感到莫名其妙。
“那是骗你的。”他似乎也有些生自己的气,语气有些发硬地道,“每个唐门弟子都只有一只机关猪,里面的机关碎片没办法复制的。”
洛栖茗又惊又怒:“那你就随随便便送人了?”
“谁说我是随随便便了?”他脱口反驳,也不看她,声音有些发涩地道,“我送你的那只……是不是早就被你扔了?”
她看着他仿佛有些失魂落魄的模样,带了些执拗和较真的意味,瞬间仿佛回到了那个问道坡漫天落雨的午后,他似笑非笑地问自己:“喜欢吗?喜欢就送你了。”
光阴昏黄,岁月斑驳如霜,眼前的这个人,曾经从年少最美的梦境中来,泅渡了时光之海,带给她关于这个浩大江湖最初最懵懂的美好。
她心念一动,忍不住低声道:“并没有。”
她望见他眼里瞬间被点亮的璀璨光芒,日光再盛也不及他此时的目光来得明彻动容。
洛栖茗恍然间觉得他的眼底似乎有什么正在苏醒,仿佛是被冰封已久的湖面,被春风唤醒,冰层逐渐开始分崩离析。
“你还留着?”他有些难以置信地走近两步,目光小心翼翼又难掩欣喜。仿佛伸手去碰一个遥不可及的梦,只怕惊醒之后又是怅然若失。
“在我的书房里。”她顿了顿,“如果你想拿回去——”
“不。”他用这么简短用力的一个字就封堵了她接下去的所有话语。
谷中清风吹动头顶古树巨大青遒的树冠,裹挟着不远处聋哑村爆炸后残留的隐隐硝烟味道,他单手持弩,她悬笔身侧,两人静默对视片刻,俱是一时无话。
这个场景莫名熟悉又让彼此感到心安,情绪放松下来的瞬间,杏林掌门忽地想起一个之前令她不解的问题。
“小芷明明不是你杀的,当时为什么还要承认下来?”洛栖茗犹豫了一瞬,还是开口问道。却见他一愣,大约是没料到她会知道真相,然后把手中的千机匣放在地上,显出饶有兴趣的样子:“你是怎么知道的?”
“她中的是逐星箭。”
“呵……”唐廷渊垂下目光,弯起嘴角仿佛是在笑,那笑容又无比凄凉,瞬间让她产生一种恍惚感:这还是唐廷渊么?人前的他不该是光鲜如玉倜傥自如么?何曾流露过这般怆然失落的表情?
“我说是我杀了盛姑娘,这也是实话。”他慢慢地开口道,“如果不是九昭出现,盛姑娘早就死在我的弩下了。”
“无论最后发出致命一击的是谁,杀死盛姑娘的……都是唐家堡的人。”他倚在树干上,定定地望住洛栖茗,“我难咎其责。”
他的瞳仁漆黑如点墨,倒映着微弱的日光,仿佛带了魔性般,引得她鬼使神差地没有移开目光。
“当时我是铁了心要杀盛姑娘的,”望见她微微变了的脸色,唐廷渊坦然一笑,“只有那样,我才会让自己对你死心。”
“这样的我,连自己都厌恶,何况是你?”他微微弯起嘴角,指尖轻扣脸上的纯金面具,“知道这代表什么吗?失心之人,才能当上唐门门主。”
“那现在呢?”她开口轻声问道。
现在,你的心还在么?
他闻言低下头去,一时没有回答,沉吟许久才慢慢说道:
“我似乎,很多年之前,把它忘在问道坡了。”
她从未听过他这么疲惫而低沉的声音,像融在暗夜里的砂,曾经有那么光亮滚烫的形态,此刻却无声地蜷伏在无边寂灭里,仿佛彻底失去生气。
洛栖茗突然觉得眼角发烫。问道坡,那是属于他们最初最唯一的回忆,尽管多年后剑走偏锋覆水难收,但他竟然还是和自己一样对那段记忆刻骨铭心,细致妥帖地存放在心底的最深处。
甚至,视其为救赎。
“小栖,”唐廷渊开口唤她,语声放软,似若恳求,“还来得及么?”
关于他的回忆如同原始洪荒那般漫长汹涌,仿佛弹指一瞬就穿越了近十载的岁月。而此时的他抬起头看着自己,目光如同十几年前那般期待而专注,曾经围绕周身的冷戾浮夸气质似乎瞬间褪尽;他的面容模糊而柔和,仿佛与当年那个倜傥少年重合起来,那么清晰而倔强地停留在她的记忆深处。
那么多年的爱恨过往,似乎可以用这一秒全数读完。
她无疑,也是爱他的。
爱意是从那些被他的谎言和冷血筑起的恨意之中斑驳萌生的么?
她亦无从知晓,也并不重要了。
说到底,只是一句放不下而已。
第七章
唐廷渊来到万花谷的第四日,也是纯阳紫虚弟子曲临江一行抵达青岩的日子。唐廷渊所居的云锦台离谷口极近,因此当纯阳宫一行人在谷口下了马车,缓步前往赏星居时,他便站在云锦台高处,默不作声地打量着走在最前面的两个白衣道长:祁进和他的首徒,也就是即将迎娶洛栖茗的曲临江。
隔了那么远几乎看不清那人的五官面貌,只余他一袭白衣在谷中晨风里衣袂翻飞;天朗气清日光大盛,而他白衣胜雪竟是耀眼得令人不敢长视,背后银剑仿佛也不曾沾上血污,那么纤尘不染清光凛冽。
只有那样行走在素雪和曜日下的男子,才能牵着她的手,走完剩下的人生吧。
而自己常年面具遮容,潜伏暗夜索命无声,机关算尽下毒如神,就似那个在无量山长跪不起的瞬间,手上的鲜血仿佛永远也洗拭不净,那些封喉绝命的画面亦挥之不去。
他望见曲临江指点着谷中峭壁上转动的风车给祁进看,脸上绽开明彻的笑容,虽从华山积雪之巅来,眉间暖意却仿佛能窥得四季。
唐廷渊一时竟是不敢再看,焦灼无望的挫败感蔓延席卷而来,仿佛巨浪将他吞没。出师九年,罅隙而过,从未有这种已然判定结局般的无力感。
***
赏星居殿内。
洛栖茗神情淡漠地站在东方宇轩身侧,望见一众纯阳宫贵客鱼贯入内来。为首的便是盛名在外的紫虚子祁进,他显然不是第一次来谷中,相比于身后众弟子们个个面露新奇,祁进脸上表情显得平静许多。
“纯阳宫祁进,见过东方谷主。”他微施一礼,然后示意曲临江走到他身边,“这便是贫道拙徒曲临江。”
曲临江朝主座上的东方宇轩深施一礼:“纯阳宫紫虚弟子曲临江,今日有幸拜会东方谷主。”
东方宇轩自然是寒暄褒赞了一番,洛栖茗有些心不在焉地把目光落在曲临江身上,没想到他也正好在看着自己,眉宇清雅眸中含笑,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反应,只好不动声色地颔了首。
大约是在座都察觉到了两人的对视,东方宇轩也见势收住了话语。曲临江微微一笑,率先开口唤她:“洛姑娘。”
他不似别人那般称呼她洛掌门,而是像个普通青年男子称呼初识之际心生思慕的女子般,唤她,洛姑娘。
他嗓音清煦,面容也如阳春白雪般清隽俊雅,洛栖茗在心底暗叹一声,终是不露痕迹地开口道:“曲道长。”
似乎看到他脸上的笑容紧了紧,但转瞬即逝。她是那么礼貌而疏远地称呼他,按理她是该回唤他公子的,而不是生疏冠冕的道长。
东方宇轩似乎对这一小细节无知无觉,捻着长须笑道:“甚好,甚好!”然后转头冲祁进,“祁道长,这两天你们便在谷中安心住下来罢。谷中景致奇诡秀丽,可以让刘韧陪同诸位观赏一番。”
祁进神色淡淡,点头应允。
“小栖,水月宫现在空出来了吧?就安排纯阳宫贵客们住在那里罢。”东方宇轩转头嘱咐洛栖茗道。
“好。”她亦不多言,走到防风身边,“一会儿筵席结束后送祁道长一行去水月宫休憩。”
“明白。”
“还有……路上绕开落星湖。”
“欸?”防风不解地看着她。
“不要让他看到任何跟谷之岚有关的人和事。”
***
洛栖茗来到云锦台的时候,唐廷渊正背对着她坐在院落里。明知她的到来也没有回头,只是语声淡淡地道:
“我以为你今日会很忙。”
“我的确很忙。”她走到他的身侧,见他没有站起来的意思,默不作声地微微俯下身,指尖轻搭上他的左手腕。
他目光落在远方的落日霞光之间,仿佛心无旁骛无知无觉。她的指尖和嗓音说不出哪一样更凉,而他目光一动就能看到她近在咫尺的脸,因为低头的缘故,额间有一缕散发滑落在颊侧。他定定地望住她的眸,而洛栖茗微阖眼睑,目光不知落在哪里。
他强忍住帮她把那缕散发理到耳后的冲动,或许是天人交战之际引得脉息有异,她敏锐地察觉到了,然后有些诧异地看向他。她眸色清幽目光专注,两人离得太近,几乎连呼吸都纠缠在一起。唐廷渊猝不及防间迎上她的目光,眼中还留着尚未退去的隐忍纠结。她一愣,然后有些不自在地直起身来。
“明日开始你便搬到落星湖去住吧。”她站在他身侧,语声淡然地开口。
他轻笑一声:“为什么?”
“云锦台离谷口太近,这两日往来宾客甚多,会影响你养病。”她仿佛是不容置疑的语气,“裴元师兄住在落星湖,也方便帮你诊治。”
“你确定他肯帮我这个杀了盛姑娘的凶手看病?”他弯起嘴角,语气嘲讽,“这谷中就只有你一人,愿意出手救我了吧。”
洛栖茗脸色微微一变,似乎是想不到辩解的话语,抿了唇去不再说话。
“你明日……大婚之后我也该回蜀中去了。”终是率先提及,唐廷渊强压住胸腔内翻滚涌漫的血腥之气,“也在谷中叨扰够久了。”
她的侧影被远方的霞光日影笼罩,他沉默地等待,意料之中地没有等到她的回答。
唐廷渊苦笑一声站起身来,转头望见她的侧颜,眼中似有浮光跃金,熟悉得一如往昔。他踟躇片刻还是问出口:“你婚后便随他去华山了么?”
洛栖茗目光一动对上他的视线,仿佛有种了然的轻嘲:“你这么聪明,怎么会不知道这是一场戏?”
他不是没有过臆测,但当事实毫无预兆地摆在眼前,思绪断裂纷杂,竟一时怔忡不能言语。
“不过是谷中和纯阳宫为求互保而心照不宣的一场联姻罢了,你当真以为我会随了他去华山?我就算肯去,谷主还舍不得让我走呢。”
“为什么偏偏是你?”他似乎有些难以置信的模样,双眉微扬,像极了少年时的较真神情。
“因为我最适合。”她似是不愿多言, 目光落在他的脸上,没什么表情,“你回蜀中之后还是找个大夫调理一下吧,毕竟……如果这么早死了,岂不是太便宜你了。”
他不觉失笑,目送着她转身离去,下意识地想要喊住她,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他心中自是有千言万语要对她说,但都埋在了相似而沉默的梦境里。方才她站在自己面前,几乎是最后一次独处了。从此之后江湖不见,她将为人妻,他自是孑然半生。
一念至此,心惶如窒,他才发觉那些被他自以为轻而易举扼杀在怀的不甘和渴求,居然在一刹那破土袭来。
他自认是个泅溺之人,生死俱在一念之间。这条道路是自己的选择,无所谓失足蛊惑之说,更不必谈救赎解脱。他只是太贪婪,在死亡黑暗的边际还贪恋那抹停驻在少年时期的明亮温暖,只有那个人,只是那个人,令他无法释怀。
他一直明了她应有怎样的人生,就如同那片她出生的那座山谷,四季清明,日光高阔。
那他却是不肯放手,不愿绝念。曾经一次次狠下心去让自己断了念想,却又一次次被从深渊之际拉回来,如同饮鸩止渴,不过自欺欺人苟延残喘。
他曾在太原雪夜徒手拔除刺穿右臂的利箭,曾坠落在云蒸霞蔚的融天岭崖底昏迷数日,曾跋涉昆仑空旷冰原四肢麻木失去知觉,他经历过那么多的痛楚伤荼,不过是岁月经年的短暂记忆,而心间停驻了十几年的那人,却是一种无形的执念,在濒死时分一次次从脑海醒来,从死神手里抢夺他残破的躯体。
多年以来,他就这么徘徊踯躅,反反复复,生生灭灭。
而明日,她大婚之时,便是他真正心死之际。
所有幻想,所有过往,都付之一炬。
第八章
次日的第一缕晨光终是如期而至,沉寂一夜的万花谷在朝霞晨露中逐渐醒来。唐廷渊负手站在云锦台高处,遥望三星望月的最高端——摘星楼顶。
那便是今日婚筵的地点。
阳光透过谷中嶙峋怪石巨峰洒落在影绰树梢间,不时有万花弟子足踏点墨山河如清风轻掠穿梭往来,为婚礼忙碌准备着。
而那看似遥不可及的摘星楼顶,仰头看久了竟是连脖颈都微微发酸;但其实一招飞鸢泛月便可纵到楼顶了罢。
他思绪散漫,有些不着边际地想着。
对于他的同门唐九昭来说,摘星楼是多么刻骨铭心的意象,唐廷渊自然是不知道的。但造化弄人,往事纠葛都绕不开这座横亘在谷中的抵天巨峰,如同视线所及之处,必有这神工之作般,避无可避。
昨夜星辰微凉,不知彻夜未眠的是否只有他一人。
***
摘星楼顶。
天朗气清,歌舞升平。
唐廷渊坐在代表蜀中唐门的宾客席上,心不在焉地斟饮了几杯,便留意到拄着藤拐的孙思邈走到自己身边。
他单手扣杯,望见老医圣正蹙了眉打量着自己:“唐公子,你内伤未愈怎能饮酒?”
“不碍事。”他懒洋洋地直起身来,“我这伤要是一辈子好不了,岂不是一辈子不能喝酒?那我可受不了。”
他语气散漫,唇角微勾,显出一种漫不经心的神情。
孙思邈闻言有瞬间的震怒,正欲开口发难,察觉到纯阳宫的人正次第拾阶而上,白衣猎猎翻飞在晴朗日光里。
唐廷渊似是无意般朝那边瞥了一眼,有些诧异地留意到曲临江竟未穿大红喜服,而是依旧身着纯阳道袍,心中明了这桩联姻终是流于形式,一时心下恻然,还是强笑道:“药圣,您还是去看看小栖准备得如何了吧。”
他面容倜傥洒脱,眼中却似暗夜幽潭,漆黑无底。
杏林医圣在心底暗叹一声,终是缓慢地走开去。
纯阳道长们在各自的席上落座了,只余曲临江独身一人站在高阶尽头,白衣清影如同凡间谪仙,清亮目光似乎是落在石阶下方,眼里含着笑意。
从唐廷渊落座的角度看不到他究竟望见了什么,只是临近台阶的两侧宾客席不约而同地起了些异动,目光随之转移着。
然后他就看到洛栖茗出现在石阶顶端。
风烟俱净,天山共色,她就那么立在清空碧影的浩大风光里;谷中钟林毓秀的四季时景挥墨作底,而佳人乌衣散发,眉目清透,素手执笔跃然画间。
他怔怔地望着她,心中弥漫起酸楚而欢喜的情绪,在胸臆之中蔓延发酵,镕刻入每一寸骨骼里去。
你美得这么合我心意。
她本来是微敛了眉眼的,此刻立在摘星楼顶的边缘,目光微微一动,竟是不露痕迹地朝唐廷渊望了过来。
那一眼极其短暂,如同蜻蜓点水银烛凝泪,却望穿经年望断一生。
他感到腹腔烧灼般疼痛,方才喝下去的酒化作血腥气弥漫在口腔内,仿佛一张口便能涌出一片腥甜。此刻自己仿若被梼杌附体,内心巨兽嘶鸣挣吼几乎咆哮而出。那种不甘和绝望,犹疑和彷徨,如同被判了凌迟的死刑犯,在最后关头渴望破釜沉舟,而那悬在心头的巨刃,顷刻之间便可斩落而下。
而曲临江此时已执了洛栖茗的手,两人双双来到主座前,分别朝东方宇轩和祁进拜了大礼,然后他扶了洛栖茗起身,就听到一旁宾客席上传来一句“曲道长却是连拜堂成亲都不解剑的么?”
曲临江转过身,便看到那位戴着纯金面具的唐门使者似笑非笑地望着自己。他没有被面具覆盖的半张脸极其俊美,富有侵略性的气息。
“这是礼剑。”尽管有些不悦,但曲临江还是解释道,“剑刃是钝口,纯粹为了表明身份所佩,不会伤人。”
唐廷渊明知他说的句句在理,但酒气上涌内心凄切,加之看到洛栖茗站在他的身旁,微阖眼睑亦不出声,有些话竟是难以自控地说了出来。
“据在下所知,紫虚门下修炼气宗,故曲道长只要愿意,无论剑刃利钝均可伤人于无形,不是么?”
他言辞讥诮语气散漫,平日身为下任门主时的世故自如一时无影无踪,只留这个桀骜不羁的模样,落在众人眼里。
“你——”饶是沉着温雅如曲临江,面对这样无端的指责和刁难,终是忍不住愤然道,“像阁下这般以杀人为乐的,自是想当然地认为佩剑便是要伤人,却不知杀人与否在于心,而不在于形。”
纵然蜀中唐门追命夺魄俱在瞬息之间,但被人奚落为“杀人为乐”还是令唐廷渊微微变了脸色。他从未以杀手身份为耻,相反从小苦练三伏九寒方才成就这般身手,淬染烈焰霜涉冰峰,如今有人在自己面前朗声数落唐门的不是,怎不令他目露冷意。
“曲道长所言极是,要是尊师祁进早年在凌雪阁杀人为乐时,能有幸能听闻道**言,放过谷云天全家性命,恐怕今日在此成婚的,不只是道长一人了。”唐廷渊语声轻慢,从宾客席后站起,自顾自地走到庭前。
他身形高大修长,身着暗色秦风如子夜修罗;而金面耀眼,反射着细碎阳光,和对面一袭如雪白衣的曲临江隔了十余步的距离,一明一暗泾渭分明。
在座众人闻言皆是一片哗然,祁进当年之事显然诸位都心知肚明却有意回避,如今却被这年轻的唐门使者拿来作为反唇相讥的依据,其胆大妄为不拘礼数程度着实令人一惊。
曲临江闻言已是怒不可遏,洛栖茗能感觉到他扶着自己的双手都难以自持地发抖。他眉目生得粲然,此刻却几欲喷火地狠狠盯着对面的唐廷渊,然后转头看着祁进:“师父!他——”
而当事人祁进只是冷冷一笑,将头别了过去,意欲不再多提。
曲临江年轻气盛,何时受过这种折辱,又是在自己的成婚仪典上,当着教中同门和各派众宾的面被摆了一道,这口气是无论如何都咽不下去;见祁进没有发难的意思,更觉愤懑直冲脑门,不知不觉便松开了洛栖茗的手,作势便要拔剑。
一旁的紫虚弟子朱彦林见势不妙急忙上前两步按住他的手,低声喝道:”师兄你疯了?那可是唐门的下任门主,没看到他戴着金面么?“
曲临江动作一滞,唐门门主四字像是冰桎冷泉将他发热的脑心劈头盖脸地浇了个透。他喘着气抬头看过去,唐廷渊正漫不经心地回望着他,嘴角一丝意味不明的笑意。
那目光里带足了轻讽了然的味道,仿佛在嘲笑自己的无可奈何和意欲发作,而他在口出狂言之后还能全身而退。
一想到此便又是血气上涌,而唐廷渊逆光而立,此时似若无意地抬起手来,黄鸟护手内一排化血镖被日光照亮,反射出铮然耀目的光芒,一时光影大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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