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每独自坐在花海里时,时常会有些影子掠过陈月心头。各种各样的音容笑貌零零落落地缠绕在眼前耳畔,自己却再也想不起与他们的过往。便是听旁人说起,也毫无印象。那些面容如烟一般,倏忽飘散,越来越淡。
似乎有银甲赤缨的将军,有红妆粉黛的美人,还有高冠广袖的道士,或客客气气,或亲亲热热地叫她一声:“小月大夫。”
然而她连他们的名字都记不起。
迷云在心头重重聚拢,压得人几乎要喘不过气来。
须发皆白却精神矍铄的老者坐在落星湖边,散发跣足,仿佛流连青岩的远古仙人。陈月日日来此等候,终于见到了这位行踪不定、传说与孙药圣齐龄的隐士。老者抚摸着老龟斑驳粗砺的背壳,笑呵呵地望着她,问她来找自己有何事。
“杨前辈,你知道我的身世,是么?”
“是你裴元师兄让你来的吧。若不追根究底,在谷中随性度日,能有一世逍遥。你可决定好了?”
“是。”
于是沉寂多年的血案终于被揭开。远在北天青州的千年药宗如何一朝灭门,武林盟主唐简如何星夜拍马而来,仗义相救,宗主陈木遥后来又如何报恩身死,都在老者沉实的语调中一一重现。陈月直到此时,才明了父亲陈商在稻香村藏身多年的背后,是这样的惊天秘密。
“我本也是药宗门下,后来为求长生之道隐入青岩,如今能在此告知你这一切,也是缘法所致。北天药宗一脉在药理医术上独出一门,源流千年。你祖父所留《无方制物经》更是深奥广博,可惜已经大数遗失,现存几章,也在长白清元真人处保存。现今药宗衰颓至此,实在令人扼腕。若药宗有复兴之日,必能惠及苍生。此途漫漫,你虽已知晓真相,但何去何从,都由你自己抉择吧。”老者最后意味深长地对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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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手推开窗前月,落星湖沉静如璧,月在水中天。月光映进她的眼中,一片脉脉。
揽衣出门去,独立到中宵。
她种下的花,谢了又开,开了又谢。有时候也忍不住想,度度花相似,可有人一一记取。就像稻香村里那几个玩伴,如今都殊途陌路,是否还记得当年几人曾经彼此无猜,尽情嬉游?
远山高高低低地聚成一片朦胧的深黛,隐现着银亮的溪涧,似乎隔绝了一切尘事纷扰。不知不觉行到花海,夜里风过,又吹来隐隐几声笛。
与之前无数个被梦魇惊醒的夜晚一样,她又在月下坐了一夜。
已是秋霜满人间,寒凉侵骨时。她却反而觉得这样的冷是种难得的惬意。陈月想起少年时因淘气误食的那颗丹药,如今才得知居然是北天药宗流传的秘药。但阴差阳错,由于没有及时以正确的内功调和,她因而体质紊乱,常常要受焚心灼骨的痛苦。也正是在一次次的折磨之中,陈月开始不时出现记忆空白。虽然到了青岩后,裴元师兄为她调制出缓解之药,但随着年岁渐长,药效已经越来越弱了。
“药宗有以身试百草之医德,故其秘功能解百毒。你现今的体质唯又以药宗功法加以奇药调和,方能回归正道。传言长白有冰石和寒血蟾,都是极寒之物,对你的病症,或可一试。”老者对她说。
月亮斜了,徘徊于天边云间,花海一片寂寂,一如十多年前自己初来的模样。她忽然想起那时的自己站在徐淮师兄面前,一字一句地跟着他立誓:
“我为医者,须安神定志,无欲无求,先发大慈恻隐之心,愿普救众灵之苦。若有疾厄来求者,不得问其贵贱贫富,长幼妍蚩,怨亲善友,华夷愚智,普同一等,皆如至亲之想,亦不得瞻前顾后,自虑吉凶,护惜身命,见彼苦恼,若己有之,深心凄怆,勿避艰险、昼夜、寒暑、饥渴、疲劳,一心赴救,无作功夫形迹之心……”
“……一心赴救,无作功夫形迹之心。”字字句句犹自在耳,其声铿锵。
云破月现,清光倾泻。她微笑而起,十数年中时常被忧虑和迷茫侵扰的神思从未如此清明过。陈月极目远眺,向北出谷的小径蜿蜒伸入山间,尽头晦暗不明。
该向师父辞行了。她返身往回走,步伐坚定。
江湖未远剑心存。总有些话语和风景一直留存在我们的记忆里,从未失落,不负流光。花开几度,潮起潮落,这个江湖里的故事一直在继续,同属你我。七年剑三,幸甚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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