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花】清明魂断 剑三悲情文《青团》下

　【六】
　　清明，雨纷纷。
　　顾怀青从枕下摸出道符和桃木剑，小心翼翼地揣进怀里。
　　每逢重要的、不想忘记的事情，他都会详细地记在纸上，睡觉时放在枕下。
　　他隐约记得昨日将自己的遭遇告诉了一个道士，道士似乎有些犹豫，但还是将道符与桃木剑留与他，随后离开了。
　　清明这天阴雨不断，生意却很好，因镇里的人们纷纷上山祭拜祖先，顾师傅的青团是随行的佳品。临近黄昏，雨势越来越大，天空已经昏暗如夜，镇上的居民匆匆归家。打烊时，顾怀青特意留了一颗青团。
　　青衣少年如期而至，身姿愈发挺拔了。
　　“我买青团。”
　　顾怀青将道符贴在包青团的芦叶下，递给少年，拿起他手心的铜钱，放进袖中。
　　少年在触到芦叶下的道符时惊叫了一声，全身僵住了。一道闪电划过暗云，少年的身影在大雨中显得单薄而诡异。
　　此时顾怀青的手蓦然从袖中抽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一柄小小的桃木剑刺入少年的胸膛。
　　少年的身子晃了晃，抬起脸，一双眼睛漆黑幽深，闪烁着奇异的光，直直地望着顾怀青，似怨，似恨。
　　顾怀青看到少年的眼睛，便觉头中嗡鸣阵痛，他手上加力，桃木剑深深地埋入少年的胸口，直至没柄，剑尖从少年背后刺出，却不见一滴血。
　　少年从喉咙里发出一声哀嚎，束发的青色冠带崩裂开来，漆黑的长发在狂风中肆意漫卷。顾怀青发现少年的脸变了，白皙的皮肤上显出片片淤青，双眼开始有血丝蔓延，口中不断有殷红涌出，透明的雨水在脸上纵横交错。
　　顾怀青松开剑柄，少年退了几步，化作一片芦叶，缓缓飘落在积水里。
　　顾怀青转身向住处跑去，就在这短短片刻之间，风声渐弱，雨点稀疏起来，挂在山头的夕阳撕裂暗云，在大地上铺开血色的暮光。
　　雨停了。顾怀青回到住处，发现后院的槐树被雷击中，火花与浓烟正从裂开的树洞中蹿出。他连忙搬来水桶，浇灭了树干上的火苗。
　　树下一片狼藉，似乎连土地也被雷劈过，留下深深的坑，一些植物的根茎从泥土里翻起。
　　日落前的光芒照在小小的院落里，顾怀青俯身查看地上的焦土，忽然发现土地里埋着什么。
　　像是破烂的布料，裹着干瘦的硬物。
　　鬼使神差地，顾怀青取了一柄铁锨，开始挖掘树下的土地。
　　土里埋着的布料几乎烂透，露出里面裹着的森森白骨。
　　那是一个人的手臂，已经腐烂得只剩白骨，蜷起的手骨紧紧攥着一只流苏坠子。
　　
　　【七】
　　顾怀青突然记起了阿岑。
　　他第一次见到阿岑时，少年的身高只到他的胸口。书圣的亭子前，新入门的弟子正襟危坐，专注挥毫。顾怀青刚刚与人切磋完毕，带了一身薄汗，健步如飞。一个少年抱着书卷匆匆而来，与他撞了个满怀。
　　他俯身替手忙脚乱的少年拾起散落的书卷，抬起头，正遇上少年的视线。
　　缘起缘灭，不过是当初那惊鸿一瞥。
　　阿岑是他的师弟，药圣门下杏林弟子，平素沉默寡言，总是独自在角落里翻着那几本医书，或是摆弄手中的银针。顾怀青远远地望着他，少年微垂的侧脸俊秀而安静，不远处的瀑布发出隆隆水声，飞溅的白沫在空中形成一闪而逝的彩虹。
　　阿岑不喜刀兵，他总说医者仁心，应当心怀天下，以治病救人为任。而顾怀青正相反，他从未有过什么救济苍生的信念，整日只沉迷于两件事——武学，还有阿岑。
　　大约从第一眼起，那枚名叫阿岑的种子就在他的心底生了根、发了芽，日积月累缓缓生长，缠进骨血、刻入性命，在不为人知的角落开出幽暗糜烂的花。
　　“阿岑……”
　　顾怀青颤抖地喘息，身下一片狼藉。
　　整整十一年，他每日都压抑着强烈的欲望。他看着阿岑慢慢长大，褪去稚气洗尽青涩，散下头发换上玄衣，成为一个玉树临风的青年医者，举手投足间皆是万花谷弟子的从容优雅，一派光风霁月。
　　两人一同出谷游历，一个四处行医救人，一个四处与人切磋决斗。阿岑喜欢江南，尤其喜爱清明时节的青团。顾怀青便学了做给他吃，往日一杆玉笔取人性命的武林豪侠扎起长发挽了袖口，满手艾草的浓香，在厨房里捏出一排青翠精致的糯米团子。
　　他是那样爱阿岑，着了魔一般地爱着，如痴如醉。
　　而阿岑大约也是爱着他的。在谷内学艺时，阿岑对待同门都很冷淡，只对他一人亲近。出谷后，阿岑医术精湛，风度翩翩，无论行至何处，总有如影随形的倾慕者，他却依旧片叶不沾，风轻云淡。
　　顾怀青想对了，阿岑的确爱他；他也想错了，因为阿岑爱天下人。
　　阿岑的爱不会停留在顾怀青一人身上，他心中有他的苍生，顾怀青或许是其中最重要的一个——却也不过是万千苍生之一。
　　原来自始至终，只有他一人情根深种。
　　自此，万劫不复。
　　顾怀青只想要阿岑，而阿岑的心却系在更广阔的山水人间。顾怀青无法与天下人争夺阿岑，他只能将阿岑从天下人身边夺走。
　　顾怀青囚禁了阿岑。
　　在烟雨霏霏的江南小镇，这处不起眼的住所中，顾怀青终于得到了只属于自己的阿岑。
　　阿岑一开始会默默地流泪，后来他再也不哭了；阿岑一开始剧烈反抗，后来他没有反抗的力气了。顾怀青粗暴地撕去了他的优雅、他的风度、他的信念，将他囚在一方窄室之中，让他的双眼只看着一人。
　　阿岑的身体越来越虚弱，他明明有无数妙手回春的法子，却一样也不肯用在自己身上。阿岑无力挣脱顾怀青的掌控，他逃离顾怀青的方法，就是逃离这个尘世。
　　阿岑终是成功了。无论顾怀青如何拼力挽救，阿岑仍旧一天天衰弱下去。任顾怀青武功高强，也敌不过一个精通医术的人执意寻死。
　　顾怀青眼睁睁地看着阿岑的双目逐渐涣散，他的呼吸慢慢消失，他的身体不再颤动。阿岑死前咳了很多血，顾怀青不顾一切地吻在那对冷去的双唇上，唇齿与下颌都沾满了鲜血，他却再也唤不醒阿岑。
　　顾怀青将阿岑埋在后院的槐树下。阿岑死后，顾怀青开始疯癫，身边到处都是阿岑的影子，他闭上眼睛就能看到阿岑抱着医箱冲自己招手，他还能听到阿岑唤自己师兄。他不停地做阿岑最爱吃的青团，唤阿岑来吃。
　　后来他开始忘事，这仿佛是身体应对他的症状而做出的反应，也许忘了以后他就能走出阿岑的阴影。他真的忘记了，忘了每一天，每一天都从新开始。他唯独忘不了做青团，即使他已经忘记了自己不停做青团的缘由。
　　“阿岑……”
　　顾怀青跪在槐树下，伸手触摸着泥土里的尸骨。
　　师兄。
　　他又听到阿岑在叫他了。
　　一片嫩绿的芦叶不知从何处而来，飘落在尸骨上。
　　
　　【八】
　　清明过后，顾怀青的糕点铺子仍旧生意兴隆。
　　顾师傅的手艺远近闻名，就连十里开外的邻镇居民都会特地赶来品尝顾师傅的青团。
　　顾师傅原来有记性不好的毛病，整个人显得呆愣愣的，难以亲近。后来病好了，他变得非常爱笑，看得人心里暖融融的，忍不住想跟他多攀谈几句。
　　“杨叔，今天还是老样子？再送您两颗，算我的。”
　　“顾师傅您真是好人！明儿见！”
　　“苏姊，好久不见，家里的阿公身体还好吗？”
　　“好好好！托顾师傅的福，家里什么都好！”
　　顾师傅原本就生得俊，笑起来眉目如画，风度翩翩，一般的小姑娘偷偷瞄上一眼都要丢了魂儿。顾师傅是万花弟子，略通岐黄，平日里除了卖青团，还能帮人瞧瞧病，写几张药方。镇上无论男女老少，都喜欢顾师傅。
　　这天日落，顾师傅打烊前特意留了两颗青团，放进竹篮，用木板掩住店面。随后，黑衣的万花弟子挎着篮子悠然回了住处，来到后院，从竹篮中拈出一颗芦叶包着的青团。
　　后院的槐树在清明那日的大雨中遭到雷击，仍是顽强地活了下来，树干上有一个焦黑的大洞。树下的土地被重新翻整过，新置了一张石几，四周种了一大片红花石蒜。
　　槐树上贴了几张符咒一样的纸片，夜幕降临后开始发出黯淡的光。在这微光的映照下，树干上隐隐约约浮现出一条锁链，将一道人形的魂魄栓在树边。
　　那魂魄察觉到有人走近，抬起头，披散的长发下，依稀是顾怀青的面貌。
　　看着与自己长相一模一样的黑衣人缓步行来，那魂魄迷茫的眼神逐渐清晰，透出了疯魔一般的异光，几分喜悦，几分癫狂。
　　黑衣的万花弟子将青团放在石几上，望向被拴在槐树边的魂魄，微笑道：“师兄，来吃罢。”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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